章99_恶徒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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章99

  顾云章怔了一下,随即就怒不可遏起来。他知道自己目前在体力上不是段提沙的对手,所以索性转身大步走回队前,抬手从马上一名士兵那里要过了一支卡宾枪——他未必会要段提沙的命,可是至少要给这小子放点血!

  段提沙在后面看的真真切切,自知躲避不及,吓得猛冲上去,从后方一把抱住顾云章的上身:“将军,你干什么?!别动枪!”

  顾云章的手腕被他攥住了,一时挣也挣不开,周遭众人犹犹豫豫的,也不敢贸然上前参战。结果一番挣扎之后,这两人就为了争夺这一支枪而斗成一团。段提沙越是反抗,顾云章越是暴跳如雷;而顾云章越是暴跳如雷,段提沙越不敢轻易放手。僵持良久之后,顾云章一手攥枪,一手扬起来连抽了段提沙几个大嘴巴,随即又要抬脚去踢他下腹。段提沙极力躲闪——第一下躲开了,第二下可没来得及,结结实实的挨了一脚,仿佛肠子都被隔着肚皮踹烂了。

  他痛得弯下腰去,同时心头火起,不管不顾的就对顾云章猛推了一把。顾云章脚下不稳后退一步,一脚踩空,竟是倒仰着直栽向了山涧激流中!

  路上众人一起惊呼了,段提沙手握卡宾枪大叫一声,随后便一跃而下跳入河里,拼命想要去抓住顾云章;但顾云章水性平平,又是晕头转向倒栽葱扎进水中的,故而还未等他浮出河面,便被浩浩大水直冲向前,一瞬间就不见了踪影。

  逢生

  顾云章在一片恍惚混沌中看到自己坐在营地的一块大石头上,正在专心致志的吸鸦片烟。邵光毅蹲在旁边的小灶坑旁,用勺子缓缓搅动着铁锅内的汤水。

  一切都很静谧,没有人声,没有鸟鸣,红花绿树也都失了颜色,他们就在这黑白的世界中悠闲的沉默着。

  忽然,杜楚夫走了过来。

  顾云章忽然觉出了一阵狂喜,朦胧中他对自己说:“哦,原来比比没有死。我还以为他死了呢——原来没有死!”

  他快乐了,抬起头向杜楚夫用力的招手;杜楚夫原地不动,只是对着他惨笑。

  “比比,过来!”他热情的召唤对方。

  杜楚夫依旧是不动,然而开口回答了,那声音平静而飘渺:“军座,我好疼啊。“

  他困惑了,丢下竹烟筒站起身迈步向前,伸手去拍打对方那单薄的身体:“疼?哪里疼?”

  杜楚夫的身体是湿的,拍打之下,就蹭了满手的鲜血。顾云章吓了一跳,赶忙低头去掀黑小子的衬衫下摆,结果就看到了血肉模糊的小半截腰身。

  顾云章的心脏猛然一沉,同时一双眼睛也骤然睁开了!

  睁开双眼后,他看到了现实世界。

  现实世界是一间简陋而又坚固的茅草屋,乍一看仿佛是本地山民的居所;然而细瞧下去,就见四面竹篱笆墙上平平的抹了灰泥,灰泥之上又薄薄的刷了一层白石灰,营造出砖瓦房子的假象;而屋顶虽也是茅草铺盖,但是盖的整齐,和下方那不甚洁白的四壁配合起来,正好组成了一间颇为明亮洁净的房屋。

  除此之外,房内墙角处还立着一张结结实实的橱架,分层摆放了陶锅碗筷等物,门旁又用土坯垒起一个小小的四方炉灶,灶眼上坐着一把黄铜水壶。

  山民们住不出这么像样儿的房子来,营里也没有如此整洁的棚屋;顾云章环视了一周之后,心中先是讶异,随即才反应过来:“原来没死的是我。”

  他如今是躺在一张极大的竹床上,这时心念一动,下意识的就要起身;哪晓得力气刚运出来,还未等到身体活动,一阵剧痛便从四肢百骸汇聚至头脑,让他不由自主的就呻吟出声、瘫软在床了。

  他不敢再动,闭上眼睛咬牙忍痛,同时把那前因后果回想了一遍。往事清清楚楚的浮现在他眼前,包括杜楚夫死时的惨象,但他也并未因此悲哀落泪,只是觉得心疼,疼的乱跳。

  顾云章熬过了这一阵痛楚,然后就试探着动了动手指。

  手指是能动的。

  他又小心翼翼的蹬了蹬腿——腿也有知觉,不过一动之下,牵连着大腿腰间后背都疼的撕心裂肺,也不晓得是受了多么严重的伤。

  他是最能忍痛的,这时也情不自禁的含了一点泪,一口气吸进去,简直不敢轻易呼出来。

  煎熬片刻后他又有了新发现——自己目前是个一丝不挂的状态,身上就只盖了一条薄如蝉翼的旧床单。

  这让他略觉不安,不安之余就觉得门口一暗,却是有人脚步沉重的走进来了。

  他来不及阖目装睡,只好侧过脸去望向来人;而对方见他清醒了,却仿佛是极其欢喜,高高兴兴的走到床前弯下腰,大声问道:“兄弟,你醒啦?!”

  顾云章直愣愣的看着他,就见这是个高大结实的汉子,生的眉清目朗,很有一点爽朗豪迈的气派。面向对方张了张嘴,他忽然长了心眼儿,暗想这人是干什么的?看模样应该是个汉人,但是这地方的汉人大多都和山民们通婚合居,而自己这两年对于附近寨子骚扰极大,万一暴露了身份,再遭了这人的毒手可怎么办?

  思及至此,他把嘴又合上了。

  那人见顾云章望着自己只是发呆,就伸手轻轻一拍他的脸蛋:“兄弟?说话啊!”

  顾云章依旧是不言语。

  那人脸上的笑容渐渐退了潮,口中咕哝道:“哑巴?”

  顾云章这回出了声,轻细的有如蚊子叫:“不是。”

  那人好像很怕顾云章是哑巴,如今得了回应,就又重新高兴起来,并且搬了个小板凳到床前,面对着顾云章一屁股坐下来了。

  “我是昨天早上,在那边河滩上把你捡回来的!”那汉子开诚布公的说道:“算你命大,在岸滩上搁浅了,否则再往下冲两里地就是瀑布,到时候非摔死你不可!”

  顾云章嗫嚅的答了一句:“多谢你。”

  那人又问道:“你是从哪儿过来的中国人?是国军的士兵还是本地的侨民?我看你像个兵。”

  顾云章脑筋一转,随即却是摇了头:“我……我不知道。”

  那人瞪大了眼睛:“不知道?你不知道你是谁?”

  顾云章半闭了眼睛:“头疼,不知道。”

  顾云章不好对那人交待自己的实情,撒谎又怕编不圆满,忽然想起当年在白家堡打家劫舍时,有个小喽啰从山上滚坡下去磕了脑袋,醒来之后连自家老娘都不认识了;故而他决定效仿喽啰,一问三不知的装傻。

  他既然傻的彻底,那汉子也就无计可施,只得简单的做了个自我介绍。原来此人名叫陆正霖,本是辽宁人氏,当年是跟着蔡师长撤退入缅的,在队伍中是个小小的军需官。后来蔡师被改编的乱七八糟,蔡师长本人也被排挤的不见了踪影;这陆正霖在经过了一场败仗之后就做了逃兵,偷偷跑来此处安身立命。

  陆正霖在此地孤身一人,依靠手艺活命,居然活得还挺不错,只是寂寞得很——首先,他根本就看不上掸族山民,总嫌这帮人不开化,像野人猴子;而且和这些人们也谈不拢;其次,他虽也有心讨个女人成个家,可山中男女又有嚼槟榔的习惯,将口牙齿搞得乌漆抹黑,顺嘴淌红汁水。依照他的审美观,婆娘自然是白白净净的好,皮黑牙黑的女人着实是让他提不起兴趣来。

  诸如此类的不如意,还有许多,此处也就不再一一列举。总而言之,这陆正霖如今除了干活吃饭之外,再无消遣,终日一个人坐在这所小房门前,只有听鸟叫的份儿。在这种情况下,大河忽然给他推来一个活生生的同胞,这怎不让他十分欢喜?而且他对顾云章的要求也不高,只要是有口热气能说话就行!

  坐在床前向顾云章高谈阔论了一番,陆正霖过足了说中国话的瘾,然后就起身出门,抱进柴草点了炉子,又拿出珍藏着的白面腊肉等物,做了一锅热腾腾的面疙瘩汤,里面还煮了些许野菜。盛出一碗端到床边,他用一柄铜勺子在其中搅动不已,口中安慰道:“兄弟,过去的事情啊,想不起来就先不想啦,当心闹得头痛;反正来日方长,以后康复了再想也不迟。”说着他将一勺子面汤送到了顾云章嘴边。

  顾云章极力探头喝了面汤,心想自己这是走大运了!

  陆正霖并不是个话痨,只是憋的久了,忍无可忍的非要唠叨一气才能痛快。说起来他和赵兴武算是老乡,那讲话的口音十分相像,所以顾云章边听边回忆赵兴武,从赵兴武身上又牵连到了沈傲城,最后就想起二叔的扣子还装在衬衫口袋里,而衬衫当时被自己脱下来包裹杜楚夫了!

  陆正霖熬了一锅草药,随即泼了药汤,把那湿漉漉的滚烫渣滓用纱布兜起来,试探着敷在了顾云章的腰间。顾云章光溜溜的趴在床上,身上无处不疼,陆正霖就向他解释道:“你这腰上被尖石划开,皮肉都泡白了,这个药草敷上去是能消毒的,你忍一忍,过一会儿我给你再撒上一遍刀伤药。”

  顾云章疼的变脸失色,可的确是忍住了不曾出声。待到陆正霖为他治疗完毕后,他那身上脸上渗出一层冷汗,人都快要晕过去了。

  入夜之后,顾云章趴在床上沉沉睡去;而陆正霖看他从头到脚一片青紫斑斓,所受创伤实在严重,便不敢碰他,只在地上铺了一张席子,马马虎虎的对付了一夜。

  与子同袍

  陆正霖一觉醒来,就觉着身下软中带硬的硌了一条冰凉东西。他吓了一小跳,翻身坐起来回手一摸,结果抻过来一条翠绿半死的小青蛇——该青蛇夜半游入,并无恶意,然而在途经地面草席时偏赶上陆正霖翻了个身,结果当即被压的扁扁趴趴,几乎没了蛇样子。

  陆正霖不怕这个,只是觉得好笑;扭头见顾云章也睁开眼睛了,他就把青蛇缠在手上向对方一晃:“兄弟,你看这倒霉蛇,夜里被我给活活压死了!”

  顾云章对于此事,既未感到乐趣,也未感出兴趣,可又不好由着性子不理不睬,只好喃喃的答应了一声。

  陆正霖一跃而起,攥着蛇尾巴用力往门槛上甩了几甩,然后就提着小刀子走了出去,并且头也不回的说道:“兄弟,今早儿给你炖蛇肉吃,你等着吧!”

  顾云章受到了如此善待,莫名其妙之余又感到手足无措,因为觉得自己本身没什么好处,也给不了陆正霖什么好处。而他虽然一贯狼心狗肺,不过此刻也深受感动,且在心里暗暗告诉自己:“这是救命恩人啊。以后要是还能有那么一天,我一定得报答他。”

  顾云章虽然在心里开出了一树感激之花,可落实到嘴上,却是讲不出什么温暖人心的好听话,只是木讷的吃掉了陆正霖端过来的一碗清炖蛇肉。陆正霖作为一个身强力壮的单身汉,加之生财有道,所以平时并不缺吃食,这时看着他这个伴儿胃口大开的连吃带喝,他不但不眼馋,还觉得挺美。

  “你能是哪一部分的兵呢?”他一边喂顾云章喝汤一边随口揣测:“咱们军队好像是大多都在南邦一带,你不会是顾云章的部下吧?”

  顾云章很茫然的睁大了眼睛:“哦?不知道。”

  陆正霖见碗里只剩下一点儿汤底了,便将碗收回来,用勺子将那残余刮起来送到了嘴里:“当初顾云章和我们蔡师长还来往过,但我没见过他。人不可貌相,听说他那人看着挺文气的,可是剽悍的很,把南邦给轰了。”

  顾云章把眼睛闭上了一半:“哦……是么。”

  顾云章被激流冲出老远,浑身受损无数,虽然没有伤到骨头,可是从头到脚皆是创伤,根本不能自主行动。陆正霖拎了个马桶进房,想要扶着顾云章上厕所,可他直挺挺的躺在床上,僵尸一般,运个力气都要害疼。

  陆正霖掀开他身上那条破旧床单,反复比量了半天,不知应该如何下手。后来他俯下身去,抓起顾云章两条手臂环在自己脖子上,同时口中指示道:“兄弟,你搂住我,我抱你起来。疼也忍着点儿,一会儿就好了。”

  顾云章这时才看清了自己那手臂的全貌——横七竖八不知被碎石划出多少伤痕,暗红伤口被刀伤药粉渍着,瞧着分外狰狞可怕。

  这时陆正霖一手抬了他的后背,另一只手向下托了他的腿弯,双臂猛一用力——力气用过头了,轻飘飘的一下子把顾云章抱起老高;而顾云章那腰随之弯折,当即就痛喊了一声。

  陆正霖把顾云章放在马桶上坐下——顾云章现在如同玻璃人一般,碰哪里都是疼,让他也有些不知所措。伸手把顾云章胯间那东西掖进马桶沿里,他把手叉在对方腋下,脑门上冒着汗说道:“好啦,你尿吧!”

  顾云章还搂着他的脖子,憋的脸都红了,可是尿不出来。

  成年之后他就没这么干过,让他当着个外人这么撒尿,那可是太难为人了!

  陆正霖等了片刻,听马桶里一点儿动静都没有,就出言问道:“哎,你害臊啊?”

  顾云章从鼻子里挤出了一声困窘无比的“嗯”。

  陆正霖深吸一口气,扭头四顾房内,想找个物事来支撑住顾云章的身体——可是房间就这么大,哪有什么合适家伙?无奈之下,他只好自创方法,逗狗似的腾出一只手,挑对方后背上那没伤的地方一下下抚摸了:“你害什么臊哇?都是老爷们儿,我又不嫌你。”

  陆正霖摆弄了顾云章许久,终于让他成功的解了手。

  出去倒了马桶回来,陆正霖用毛巾沾水给他擦了擦大腿根部,怕那里长久出汗,会把皮肤沤坏。安顿好顾云章后,他照例出门,谋生去了。

  他这一走,顾云章躺在床上,感激之余又觉着有些恐惧——他现在是毫无自卫能力的,要是段提沙等人忽然找了过来,那他……

  想到段提沙,他心中五味杂陈,是一种复杂的悲伤。

  “小邵那个东西不知道现在会怎样了……”他强迫自己转了念头。邵光毅这人比较与众不同,顾云章和他朝夕相处,可是完全预测不到对方的行为。邵光毅一直在理智和疯狂的交界处徘徊——说不准他是会去找段提沙拼命,还是偷偷的趁乱逃命。

  顾云章不善思考,除非是在盘算着阴谋诡计。浮想片刻后他深感疲惫,又想自己到了这般地步,活一天算一天,不管他们啦!

  陆正霖并没有离去很久,中午之前他背着一筐铁片子回来了,没进门就大喊道:“兄弟,我回来啦!”

  房中传来了蚊子叫似的回应。

  这足以让陆正霖感到满意。老话儿说得好——家里就算是养着个病孩子,也比老光棍来的快活。他探头进门,看到顾云章躺在床上对自己微笑,就觉着房里房外都很有人气,非但不再寂寞,而且连干活都有劲儿了。

  将那筐铁片子放在了门口,他特地先到顾云章面前蹲下来,连说带笑的扯了一会儿淡,然后才走出房去,开始干他那一套营生。

  他的营生,是为附近寨子里的铁匠们加工短刀——铁匠将打好的粗制刀片送到他这里,由他在刀刃上刻好花纹浇上铜水,然后经过打磨,那铜就嵌进刀刃中,永远不会褪色。这项工作不但是个技术活儿,而且还需要手艺人懂得审美,会写会画,心灵手巧。偏巧陆正霖的父亲是个画匠,他们家祖传的擅长这一套细致活儿。

  顾云章躺在房内,看不到外界,就听得陆正霖那边叮叮当当的又拉风匣又打铁,偶尔安静下来,许久之后却又响起了更为刺耳的打磨声音,一直闹到下午时分方收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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