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谋深算_楼台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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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谋深算

  上元月色已尽,月光透过云彩虽较先时稀薄了许多,但余晖仍将寂夜无人的乌衣巷口照到通亮。四周喧闹已过,尽是一片漆黑,唯有大司马府却仍明烛高照。温黄的灯火下,一人高坐上首一手执着书卷,一手摸着案旁的棋子,身旁暖炉上茶韵飘香,轻烟袅袅。

  他容貌与桓玄有八分相像,挺秀的五官在烛火的掩映下仍透着年轻时的风采。面白无须,文质彬彬,只眼角微纹透露着年纪,身着一身暗金绣常服,握着书卷的模样倒似学宫中清谈的先生。但只看到他那双常年握剑生出薄茧的双手与矫健有力的身姿,谁也不会真的把他当作寻常的文弱书生。尤其他眉宇间英气逼人,薄唇微抿,不怒自威,正是江东独有的儒将风姿。

  三更响起,他缓缓放下书,看着面前的书案若有所思。

  书案上的棋盘摆着黑白两色,是一副残局。

  案下一个人影默然跪着,已足有小半个时辰,正是桓玄。

  能让桓玄这样乖顺跪着的,也只有他那统帅三军,位尊大司马的父亲。

  军功赫赫的当朝驸马——桓温。

  桓玄方才将郭起被害之事禀告,桓温只“嗯”了一声,却没说话。

  这一沉默,就是小半个时辰。

  桓玄本想问如何向郭奉常交代,但又素知父亲智谋深沉,如此淡然,只怕已早有安排。

  桓温瞥了最疼爱的小儿子一眼,开口道:“为父听说今日你为一家奴与子道生衅?”他的声音低沉,极富魅力,尤其是未经世事的少女,对此没有丝毫抵抗之力。

  桓玄一颤,忙点头回道:“没有的事,孩儿与子道闹着玩儿罢了。”心中却疑惑,他与羊孚不过言谈稍有不愉,父亲又如何知道?

  桓温道:“子道家世显赫,聪颖强辩,多谋善断,又难得自幼便与你交好,此乃上天所赐,多少人求也求不到的机缘。想汉昭烈三顾茅庐方得三分之地,你若有大志,当知该如何待他。”

  桓玄忙点头称是,抬头见父亲看着窗外月影风移,估摸时辰,大约十五已过,已是十六了,方出声道:“父亲,今日是开朝的日子,还是早些歇息罢。”

  桓温瞥了儿子一眼,道:“再等等。”

  桓玄还没来得及问等谁,案旁的铜灯却倏然熄灭。

  桓玄一怔,心中警惕突生,连忙起身拔剑,面向门口低喝道:“来人!”

  他喊得声音不小,只听书房禁闭的大门仿佛给风吹的吱呀了一声,却无人进来。

  “慌什么?”,桓温缓缓放下手中的书简,凤眸闪过一丝阴沉,对儿子道:“有客至,还不开门?”

  桓玄愣了愣,却没敢将剑回鞘,持着剑就朝门口走去。

  然至门口,门却自己悄然开了。

  一阵清冷的夜风带着幽然的香气迎面而来,同时传来女子的轻笑,那笑声极轻,却又极为悦耳动听,任谁听见,都会以为是个不谙世事女孩子。

  桓玄却听得心中一抖。

  那声音他绝不会忘,至少今夜不会忘,那声音的主人不久前还拿琴弦勒住了他的脖子。

  神月。

  桓玄回身看向父亲,却见父亲并无一丝惊慌,只淡淡道:“外面风寒霜冷,姑娘可愿进来品一杯好茶?”

  桓玄急道:“父亲,她是……”他话未说完,耳边却脚步轻响,一个妙龄少女已悄然出现在门口。只见她敛衽福了福身,杏眼微垂,一副羞怯可怜的模样,轻轻说道:“大司马所请,谁敢推辞?”

  说着向桓玄见礼道:“相思见过六公子。”

  桓玄看到她脸,不由一怔,指着她道:“你,你,你,怎可能……”出现在他面前的,赫然是一张小乐伎的脸。今夜的事虽多,即使他还不曾得知她的姓名,还不至于这么快就忘记她的模样。

  只见相思微微抬头,冲他甜笑:“怎不可能?”

  桓玄瞪大了眼:“你是神月,那今夜那是谁?”

  相思柔声笑道:“公子瞧我像神月?”

  桓玄瞪着她沉声道:“我记得你的声音。”

  相思脸上露出一丝怯意,退了一步,乖觉道:“六公子既然说我是神月,那我就是好了。”

  桓玄闻言一愣,瞧她那模样,像足了教坊严教下怯怯的小乐伎,对恩客的吩咐半点儿不敢违拗。以至于他原本很是确定她的身份,但给她这样一说,反倒有些拿不准了。

  再看时,她已对上首的大司马桓温行礼道:“刘翔昨夜已死,大司马如愿以偿,不知……不知将金铢备好了么?”她身子生得分外娇弱难禁,似给座上端坐的桓温的威严镇住,一双手不知该怎样摆才好,羞涩的模样很是惹人怜爱。

  桓玄却无暇去欣赏她的美态,先给她的话一惊,看向父亲,万没想到是父亲派人去杀的刘翔。

  却见桓温当即抬手,将案上的棋盘棋子一股脑的掀起,面上无丝毫表情地朝着相思砸了过来。

  桓玄心知父亲也想一试,连忙持剑戒备。却见相思眼神当即一慌,一个踉跄连步后退,险些就要倒地。桓玄见父亲朝自己望了一眼,连忙箭步上前,挡在她面前裹住棋盘,却见棋盘上黑白两子泾渭分明,一子未动分毫,心中愈发对父亲敬佩非常。桓玄低头细看,那棋盘竟是纯金打造,黑白棋子亦是裹满金箔,这套棋盘,价值绝不低于一百个金铢。桓玄托着棋盘递给相思,后者勉强一笑,福身去接,手却无力沉了沉,待好容易拿稳,方抬头朝桓温道:“多谢大司马厚赐。”

  桓温缓缓起身,审视着相思,沉声道:“神月使连日辛苦,这些只是小事。”

  相思眼中却丝毫不掩崇敬之色,缓缓道:“大司马胸怀过人,明知洬魂谷剑锋只对金银不对人情,仍敢敞门待客。”

  虽见惯阿谀之色,但这小小乐伎所说的逢迎话却分外叫人心畅,桓温哈哈笑道:“世上人还买不起我桓温性命。我活得长久,才能做洬魂谷的好主顾,这道理贵谷主想必也明白得很。”

  相思手捧棋盘,微微欠身:“大司马说的是,神月使今夜得罪六公子,还请大司马海涵。”

  桓玄在旁冷哼:“敢到我的船上杀人,贵使做得好买卖。”

  相思道:“公子莫怪,洬魂谷就是这样的规矩。莫说是别人,就是有人要公子的性命,若谷主吩咐,招魂使一样会遵令而去。”

  桓玄眼神冰寒,桓温却微微摇头以示毫不在意,问道:“姑娘在建康行止何处?可要桓某略微关照?”

  “不敢”,相思笑道:“若给人知道桓府与洬魂谷扯上关系,对大司马并无任何好处。大司马若有吩咐,可到城外寄魂殿焚香以告,乱世虽无神明,孤魂野鬼却是不少。”

  桓温听她拒绝,脸上并无任何愠色,虽然她脸上色厉内荏的明显,谈吐间却仍清晰明朗,只欠在见识与胆量,可见主人□□有方,遂道:“老夫还有一事,有劳姑娘转达。”

  相思福身道:“大司马请吩咐。”

  桓温道:“请姑娘转告神月使,事已毕,请她速离建康为妙。”

  “自然”,桓温说着眸中精光一闪,续道:“若神月使伤得不轻,大可移居舍下暂住,老夫定竭诚以待。”

  相思脸色微变,干笑了声道:“大司马恕罪,尊使也有话命小女转告。”

  桓温道:“什么话?”

  相思怯跪在地,低声道:“大司马要先恕小女无礼之罪。”

  桓温笑道:“你家尊使性比九天孤月,清冷绝尘,孤傲不驯,从不把人放在眼里,怎么你这般胆小?”

  相思道:“若我有我家尊使那样大本事,也敢站着同大司马说话。”

  桓温笑了一声,道:“说罢,恕你无罪。”

  相思这才开口:“我家尊使说,‘请神容易送神难’。”

  桓玄在旁怒道:“她什么意思?要赖在建康不走么?”

  相思道:“尊使的意思,建康四大世家,应该不止大司马掏得出一百金铢罢?若王谢二族得知尊使身在建康,私下谋划些什么,只恐于大司马不利。”

  桓温眸中闪过一丝冷意,缓缓道:“神月不是只认金银不问人情么?今次怎会这样好心为老夫担心?”

  相思端了端手中的金棋盘,笑道:“正是因为不问人情,才更愿意跟大司马这等的豪客结交。大司马为人怎都比那些不相识的要可靠些。”

  桓温眼中闪过一丝杀机,哼道:“不知神月使想让老夫如何相送?”

  相思抬头,对上桓温凌厉的眼神,缓缓道:“那就要看大司马想把尊使送往何处了。”

  桓温好整以暇道:“溥天之下,莫非王土,天下虽大,神月但有所往,老夫皆可送她一程。”

  相思浅笑,听懂他言下之意,洬魂谷虽游离诸国之外,却仍在他掌握之中,若有妄动,这权倾一时的大司马绝不会客气,遂道:“大司马权倾天下,手是否可伸到燕北去?”

  桓温凝神挑眉道:“看来神月此番是有求于我?”

  相思道:“月映九天之寒,江南春暖花开,自是不应景了。一把绝世凶刃放逐北疆,对大司马来说,应是有益无害。”

  桓温挑了挑眉:“既是凶刃,自然在眼睛看得到的地方才安全。”

  相思笑道:“宝剑藏于匣中,即便削铁如泥,又有何益?”

  桓温不解道:“我虽有法,但燕北并非天涯,神月纵横天下,哪里去不得?为此来求老夫,难道不怕我借机相挟?”

  相思道:“燕北易去,但燕王的王城却不易进,只能劳烦大司马费心。尊使有言,若大司马肯帮忙,但有所请,尊使定不推辞。”

  桓温略一停顿,明白她言下之意,当即挥毫在绢帛上写了两笔,凌空甩了给她,起身笑道:“神月使好足的胆量,老夫佩服,就依她所请。此去燕北亦不多求,只要此一人性命。待老夫北上龙城与她会合之前,希望能收到她的好消息。”

  相思应允,当即敛衣告辞。

  桓玄凑到桓温近前低声问道:“父亲托她杀谁?”

  桓温眼眯了眯,却没有答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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